Sunday, June 24, 2012

夏日炎炎(2)

      那天浩哥接到一单包车的生意,是浩哥在成都公安局的熟人介绍的。据说是成都的一个富商,电话里面说要包一个星期,要浩哥整天跟着他。租金倒是优厚。浩哥答应了。
      从飞机场接到那人,浩哥跟他聊了几句,知道这人其实是在纽约住了很多年的。他上车就喋喋不休地要浩哥注意安全,浩哥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。这人矮矮胖胖,刚刚五十的样子。浩哥在后视镜里看到他不停地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擦汗。路上塞车很厉害,每次车停下来的时候,那人就四下张望,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。终于他对浩哥说:“你朋友跟你说没有,有人在成都要追杀我。”
      “没有。他就说我要在这边跟着你。”
      “我就是过来躲一阵。”
      “做生意得罪人了啊?”浩哥尽量用理解的语气说道。
      那人又唠唠叨叨讲了一阵,浩哥只觉得他很神经质。他说的什么也没太听懂,浩哥也懒得问清楚。
     那个富商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那里的高级公寓楼租的房子,大门就在博物馆的两个出口之间。他几乎整天不出门,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,仿佛那些追杀他的人会一路跟到纽约来。有一天下午他要浩哥带他去长岛。浩哥下午三点在门口等他。几个工人往旁边的酒吧里搬家具。浩哥点了支烟,看了他们一阵。行人来来往往,他等得有点无聊。他听到公寓大厅里有个女人在大声地说什么。浩哥往门里看了看,一个中国女孩手里拿着一张中文的博物馆地图。
      浩哥往边门走了点,边门半开着通风。他听到女孩在对门房说她以为这里是博物馆的入口,坐电梯上去就走丢了。保安在监视录像里看到她,就上楼把她叫下来。
      又是中国来旅游的,浩哥想道。不过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特别,突然有了想跟她讲话的冲动。女孩走出旋转门,还是有点糊里糊涂迷失方向的样子,她四下看了看,就往西走去。
      “喂,你去哪里啊?” 浩哥大声说。
      女孩转身看着他,”哦,我去五大道。“
      ”应该往那边走,” 浩哥往东指了指。
      “哎呀,谢谢。” 但是她似乎没有转身往五大道走的意思。
      “你来纽约多久了?”
      “就一周。“
      ”要不要晚上跟我去夜店玩?“
      女孩摇摇头冷冷地说:“不要。”
      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浩哥,突然那层冷冰冰的东西从她脸上融化了;她看上去比一秒钟以前妩媚可爱很多。“不行啊,我晚上约好了跟朋友吃饭。“
      ”会很好玩的。“
      她停下脚步。浩哥看见她白色的旅游鞋上有一点血红的污迹。”你鞋上面有脏东西。“
      她低头看了看,”我就是吃东西总不小心。肯定是午饭的番茄酱。她很快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湿纸巾弯腰去擦鞋。
      “要不我替你拿着包吧。”浩哥伸手给她。
     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包给了浩哥。包里看上去没有什么东西,但是很沉。
     “你的包好沉。”
     “是啊,”她抬头微笑着说,“我买了好多东西。” 她的微笑十分美丽。
     “看上去里面没有装什么东西。”
     “可是都很贵啊。” 她看着浩哥,有一点佯作恼怒的样子。然后浩哥和她都笑了起来。
     她的脸在阳光下放着光彩。她让浩哥想起高中约会过的一个女孩子。她们都是那种可以让人感觉她们的脸上有炫目光芒的类型。美丽不只是从她们的脸上,而是从她们的浑身上下,里里外外散发出来。
      她仔细地把鞋擦干净,然后直起身拿回她的包,“谢谢了,太感谢了。”
      “今晚还是一起出去玩吧。” 浩哥还想再试一次。
      “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。我要有时间就给你打电话。”
      “好的。”浩哥把他电招车的名片给了她一张。
     “谢谢,” 她看了看名片,微笑着说道。现在她的微笑更美丽了。她看着着浩哥的眼睛,有那么一下,仿佛她直视到浩哥的内心深处了。浩哥深吸了一口气,那种只有人看到难以相信的东西的时候的吸气。
     “我要赶时间了。很开心跟你讲话。”
     她转身快步朝六大道走去。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急速从后面开来,猛的停在她跟前。她一下子打开门,敏捷地跳上去,车一下子开走了。浩哥愣愣地看着,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孩。是啊,她真有不一般的地方。她真是不一般的漂亮,浩哥想道...... 但是,浩哥注意到,她开车门的时候,手上戴着手套。那种几乎透明看不出来的手套。只是因为那一瞬间阳光的角度凑巧,浩哥才看见了。
      这个时候浩哥想起楼上的客人,一种不祥的直觉穿透他全身。他冲进公寓楼,赶到他的客人住的房间门口,用力敲门。“老板,你在里面吗?”他几乎在大喊了。没有人回答。他不停地敲了又敲。
      然后他的客人打开门。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。“你就在楼下等着吧。我还要十几分钟呢。“
      于是浩哥一直靠在他的门口等着。
      这就是浩哥怎么遇到那个女孩的。
      至于那个客人,据说他几个月以后在西班牙死于交通事故。

夏日炎炎 (1)

        天气好热,九十多度。晚上还要吃火锅。有人先写电邮来想吃火锅,然后接着写道:今天是今年以来最热的一天,我们真的要选今天?我于是上网找了一段四川高温酷暑,火锅店更加繁忙的新闻送出去,以证明今天吃火锅的合理性和传统性。
       搜到的新闻都在花边新闻一类的栏目里面,讲的都是四川拉拉杂杂的东西,我一条条看下去,却想起了一个读研究生的四川同学。他是一个比我还要地道的成都人。比我大几岁,当时在我们圈子里算是老大。名叫吴浩,我们都尊称他浩哥。
       浩哥在长岛上班,那年被公司裁掉的时候正是夏天。纽约的夏天经常闷热,天黑得很晚,我们坐地铁去法拉盛吃饭,地铁过了东河就在地面上跑,从窗口看着曼哈顿的黄昏很惬意。沿途的涂鸦在夕阳下让人觉得气温更高;家家户户窗户紧闭,开着空调;间或看见一家窗户大开,不免担心住在里面的人如何熬过这样的高温。这是一个很热的夏天,平常的海风似乎都无影无踪,空气仿佛停滞在地面上,任由温度和湿度一升再升。
       周末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到法拉盛去吃饭。下了地铁,就能闻见路口羊肉串烧烤的味道。天气再热那个小贩也会摆摊出来,站在他的炭火前我们汗如雨下也要非吃一串东西再继续走。我们在浩哥选的餐馆聚会,因为他住在法拉盛,通常是他认识那个老板,或者跟里面上班的人有点渊源,于是就会领着我们去。
       那天浩哥宣布他失业了。不过他立刻接着说,他正在找工作,现在暂时开电招车打工。在法拉盛有很多这种私人的电招车,虽然不太合法,也没有人管。只要在报纸上登一条广告就能开始做生意。他的家就在法拉盛的一条侧街上,两边都是红砖的老公寓楼。他已经结婚有个女儿,失业以后老婆很快就跟他离婚带着女儿回了成都。
       开电招车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。过了不多久,浩哥就有了好几个住在法拉盛的常客。其中一个是很漂亮的韩国妓女。
      浩哥白天在外面跑车。晚上在法拉盛的一家麻将馆吃饭。
       麻将馆在一个连排屋的半地下室,老板是个成都人,他的客人基本上都是四川人。他走到浩哥跟前问:“在成都你做啥子的?在国营单位?”
        “对头,在机电公司,”浩哥说。
        “好单位啊,不错不错,”他说,“也来美国混啊。”
        浩哥是理工大学毕业的,曾经外派到中东和非洲,后来到纽约念MBA,就留下来工作了。老板说:“还是你们念过书的好。念过书,会英文,咋个都比我们好。”
        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一个光头。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烫伤留下的疤痕,一看就是做餐馆的。光头对浩哥眨眨眼,一面说:“老板,念过书有啥子好,他还不是开电招车?念书没得用。”
        老板转过身去从空着的麻将桌上拿起一张中文报纸,上面是华人保险经济和投资顾问的广告。光头拿过来瞥了一眼,问道:“咋个嘛,这些就是白领阶层了?”
       “人家都是在办公室上班,天天西装领带。哪里像你娃,一天干到晚,回到屋里浑身都是油烟味。”
       “是,是,我们是打体力工的嘛。”光头说着便把报纸递还给老板。
       “读书有用吧?”
       “没得用,”光头答道。
       每天晚上除了打麻将的客人,还有好几个象浩哥一样打工的人来吃五元钱一份的盒饭。他们都是四川人。光头想存够钱去开自己的餐馆,一个要做画家,另一个天天钻研易经给人算命。吃完饭浩哥他们就在旁边看人家打麻将,有时候也自己坐上去玩玩。另外有个年轻人,就住在楼上,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金融硕士,毕业以后一直都找不到工作。他整天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样子。有时候也出去面试,但是就是没有公司要他。他以前在一家大公司工作,还办到了绿卡。那是经济好的时候的事了。现在谁都不知道经济会什么时候好起来,只知道那一阵电视上大银行的坏新闻不断,不过,慢慢地好新闻坏新闻似乎就跟自己无关了。
       这几个人都是在法拉盛打工,除了哥大的金融硕士;他整天躲在屋里炒股票。光头来纽约的时间最久,干过很多不同的工作,故而有些把一切都看开了的态度。其实,没有人真正能把什么看开。几个人除了每天晚饭在麻将馆相遇,没什么更深的交情了。然而,当浩哥开车到曼哈顿接客人的时候,或在黑夜中在曼哈顿街上走路的时候,酒店里灯光闪烁、音乐不绝之际,或者,当假日来临,五大道上时髦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,浩哥不得不推开行人,挤到前面去的时候,他偶尔会想起麻将馆里的那些人,感到由于某种类似的境遇突然与他们息息相通,这是没有去过麻将馆的人无法理解的。
        韩国妓女的名字叫沙莉。浩哥说沙莉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韩国女人。沙莉的腿长得挺美,她老是穿着方格花布的裙子。她常常把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。走在街上人们都喜欢看她的面孔,因为她的面孔很愉快迷人。
        浩哥给沙莉出了几次车以后就非常喜欢她。他喜欢她从门里出来走到车前的样子。他喜欢她的长发乌黑。他喜欢她的模样象邻家女孩。他喜欢她在后座上用韩语打电话。有一天,她在车里化妆,他发现自己喜欢她手臂上细细的茸毛,和她手腕上的玉镯。喜欢这些,他自己也觉得好笑。
        有一个月沙莉回韩国去了,浩哥也没怎么想到她。沙莉回纽约的时候叫了浩哥的车。当她从机场出口出来的时候,浩哥发现自己看见沙莉很开心。
        第二天晚上,沙莉就和别人出去喝酒。半夜两点的时候,她叫浩哥的车去接她。她从酒吧走出来,两眼带着醉意,头发有一点乱。等到了她家楼下,她已经瘫在后座了。浩哥怎么也叫不醒她。她手里捏着门钥匙。浩哥用力扶起她,几乎是抱着她到门口,这时候沙莉醒了,她挣扎了一下想自己站起来,却一下子呕吐在浩哥的怀里。她迷迷糊糊地道了声歉,又睡过去了。浩哥打开门,把她放在床上,替她擦干净,然后又到洗手间把自己整理一下。他回到床边,沙利翻了个身,拉住他的手,
        “对不起。就在这里休息吧。”她轻声说。浩哥在她身边躺下。她把他的手放在乳房上,转身继续睡。浩哥能感觉到她的乳房坚挺,隐隐约约像是做过隆胸手术。浩哥靠着她,一下子也睡着了。
        早上浩哥醒来的时候,沙莉的身子压着他的手臂。他轻轻把手臂抽出来。沙莉睡得很熟,她一动不动。他坐起来,把衣服拉拉直。沙莉脸上还留着昨晚的残妆。浩哥俯身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吻。她还是睡得很熟。浩哥看了看周围,外面天已经亮了。他给沙莉盖好被子,然后起身走出她的房间开车回家。太阳正从东边升起来。